2022/10/27

【企劃】【麥稈軼事】虔誠的惡魔與不信的人類

  眼眶裡搖晃的眼淚與汗珠,似乎也晃動著伊馮的瘦弱的身軀。應該要感覺到孟秋的微風,她卻只感覺到一陣寒風刺骨。她披上從小女孩借來的單薄斗篷,夏天用的,只擋風的乾澀而不擋風的溫度,即便將自己包裹得像冬季的花蕾,仍然覺得背脊陣陣發寒,似乎有螞蟻攀附全身,令她不禁顫抖。肯定是因為天冷了,於是用小跑步趕回旅館,靠著熊熊火焰而坐,好讓自己暖下來。小女孩見蹲坐在壁爐邊的伊馮,吃驚有人會在熱度還沒完全退卻的秋天靠近燒得正旺的壁爐。她喊住了伊馮,問她病況是否更重了。


  「這不是病……才不會因為那種鬼事情得病……」她吃力地說,光是顫抖喉嚨就已經讓她痛苦萬分。

  「喬伊醫生不是給你開了複方劑麼?你有服完嗎?上帝能治好你的病魔,你就乖乖服下吧。」小女孩說,一邊走近伊馮,觀察她脖頸上瘆人的血色瘡疤。她顯然沒有把藥服完,其一,她固執於自己的療法;其二,她不甘承認自己對上帝的不忠誠會招致病魔——那豈不是要騎劫在她生命的頭上,逼迫她捨棄信仰了?誠然,她從不服上帝,只順從於金錢,皈依上帝也只為了攫取絕大部份人的利益。生病只是生病罷了,若然這塊土地要她承認生病即代表不存在的至高無上者懲罰了相信異教的自己,她當然是不容置疑地拒絕承認。

  「你怕就別看……我會治好自己,不必去服複方劑……」

  小女孩生氣了,氣她固執己見。她並非為了贏下這場爭辯,只是為了伊馮好。「你就認自己被病魔纏身吧,喬伊醫生也是這麼說的。尼克說些傻瓜的言論,你卻去附和他了,說上帝與貴族的不是……願上帝寬恕我們的罪!你知道的,那可是大逆不道的說話!我們是上帝的子民,王室貴族亦如是。尼克喝醉了,尚有理由向上帝尋求寬恕,你卻是不喝酒的,發自清晰的思緒去迎合一個胡扯的酒鬼……你還真是個傻瓜!我看你還不熟悉瓦艾克特的秩序!」

  「我當然懂!哎……瓦艾克特的秩序,不就是教會寫成的秩序,那又與你的上帝何干……」

  「你扯到教會和上帝了,當然有關係了!你看你的模樣,你知道自己病得很重嗎?」

  「願上帝寬恕我的罪,然後抱著財富腐爛的貴族都見鬼去……這樣行了麼?」伊馮囁嚅地說,聳肩曲背,用斗篷把自己包得更緊,沉重的眼睛猛地瞪了小女孩一眼。

  「他們也是上帝的子民,是我們的兄弟!他們肯定有自己的難處,也有上帝給他們的考驗,包括伊諾克先生,儘管他的確……哎,他也有他的難處,就像我們一樣,上帝告訴我們愛人如己是必須的,我們也應該愛那個不中用的窩囊廢……如果我們的愛不足夠,應當去尋求上帝的恩典,連鄰人都不愛的我們,又怎麼去愛上帝?哎呀,你又要拖著這副身軀去哪?」

  伊馮對於小女孩的執著感到厭煩,不想再接觸要糾正她想法的任何人,於是她站了起來,又往太陽底下走去。還沒走到門前,門忽然就打開了,走進一個黑影,擋住她的去路。待黑影完全走出光芒,伊馮才認出他是住在二樓的守墓人。他穿得渾黑,穿的似乎是異教的衣裳;頭戴寬闊的帽子,本是貴重的舶來品,上面的補丁已經無法顯示出它本身的價值;一塊黑紗從頭頂垂下,讓人看不清他的容貌,但至少看出他的肌膚煞白,像個死人。他瞟了一眼伊馮,沒說話,自然而然繞過伊馮,逕自走向小女孩,放下幾枚錢幣,說是這個月的房租。

  「我才不會收下你從死人身上佔便宜的髒錢。要不你回去行醫,要不你就別付錢。」小女孩說,隔著手帕把她所謂的「髒錢」還回去。她言下之意是指他不必付錢,守墓人卻讀不懂她的話中話,還以為要啐他一臉,惹他惱火了。

  「錢哪有分髒跟不髒的!從活人來的,還是死人來的,還不都是真金白銀,都是一樣的錢!」她用指骨敲擊桌面並尖叫著說,看不見神情也聽出了不滿。「逼迫人類對戴上荊棘王冠的死人阿諛奉承,還要他們承認體內住了一頭惡魔的醫生——比惡魔更像惡魔的醫生,他們甚至能夠使喚惡魔,使惡魔在病人體內活蹦亂跳,吃了思想,再吃自由,吃飽喝足,再把活人除掉。人都死了,病自然是好了;還死不去,就再放一隻惡魔進去罷,腦袋被惡魔蠶食的他們絕對是同意的,惡魔讓他們幻想這是上帝的懲罰,取代原有的思想。自由?不要也罷,忘記自由的人不會記得什麼是自由的。那些蠢材在上帝的鞭子面前,哪敢不同意,甚至看成是上帝的恩典呢!我告訴你,我看多了,醫生是比惡魔更劣質的存在,死人從腐爛的皮肉掏出的錢都比他們掙的錢來得乾淨!」

  他的話彷彿潑了小女孩一頭冷水,比起氣憤,目瞪口呆的她只覺得這些話像驟雨般來得莫名其妙。小女孩在胸膛畫了好幾個十字,焦躁地說:「願上帝寬恕你!你到底怎麼了,誰惹你生氣了?用得著氣得去責怪對你仁慈的上帝……當心伊馮去告發你!」

  小女孩的兩眼盯著原以為已經離開的伊馮不放。守墓人則是別過頭去看圍觀的客人,只打量了她一眼,還是不說話。伊馮本想離開的,不速之客的熱烈發言把她吸引住,於是她就蹲坐在門檻前,雙手托著腮幫子,百無了賴地聽他們各執一詞。小女孩當然不相信伊馮當真會向教會告發,並非她是異教徒的緣故,亦非病魔纏身的緣故,而是她根本對告發這件事沒興趣。只怕她會背著自己藏著什麼不為人知的想法,也許是對上帝的熱愛與瘋狂,讓她將守墓人送上處刑台……幸虧伊馮沒有這種故意隱藏內心的耐性,她就是個直腸子的女生,馬上否定了小女孩的話。她的聲音是虛弱,但無阻她表露出堅定的語氣。

  「我見過這個酒鬼的傭人。她生病了?」守墓人不是直接問伊馮,而是指著她,向小女孩問道,彷彿把她當成一件不懂得回應的塑像。

  「她叫伊馮。你看得出來的,班西,她確實是生病了。你要為她治病嗎?」小女孩第一次道出他的名字。

  「不,我只做死人的活,生者與我無干。」

  「你曾經做過活人的活。」

  「我不是剛跟你說過嗎?我討厭這種工作。別要我再跟你這個蠢材徒費唇舌。」他字字鏗鏘地說。

  「我不是……那傢伙的傭人。」

  伊馮吃力地回應。班西又打量了她一眼,似乎想要為活得痛苦的人類做些什麼,內心又有什麼把他的韁繩拉扯住。最後,他問了一道跟疾病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伊馮,你信上帝嗎?」

  伊馮遲疑片刻,思考該以何種角度,何種身份回應他,而她作為生病的病人,思考遲緩也屬合理而不做作的事,班西卻迫不及待地又問了一遍。伊馮無可奈何,也只得順著習慣說:「我信,當然相信了……你說,是誰賜予我們糧食?」

  「哎喲,又是誰賜予你病魔?」班西摸摸下巴,似乎嗤笑了一聲。「造物主對活著的我們是何等殘忍,給予我們毒癮般的幸福,使我們無止境地追求滿足,又在長滿酢漿草的田園上佈滿荊棘。沒有糧食,沒有病魔,沒有幸福與不幸,沒有肉體與精神的痛,唯有安息才是絕對的幸福。衪會迎接你到天國去的,你絕對會到天國去的,因為你相信衪,衪始終會寬恕你的罪孽。天國上有無盡的財寶,有豐碩的果實,上帝的榮光永遠普照大地,也沒有瘮人的黑夜。怎樣?這樣聽起來,死亡比活著還要划算吧?何不到天國走一趟,去會會你愛的上帝?」

  面對露骨的惡魔,伊馮板直了腰以應對惡意,並絞起了眉。「難道你就不信上帝了?」她用問題反問班西。

  「我信,我當然相信了!如果我是上帝的子民,我必然相信上帝,正如孩子相信他們的父母。可惜上帝保佑我,我卻沒有父母。」他的聲音是笑著的,他覺得說出這句話是件樂事。「我有石頭,也有刀子,如果你希望到天國去,請你告訴我,我絕對會助你一把,幫助別人可是我的榮幸!」

  他脫下帽子,頂著一頭蒼白如死人的臉的白髮,親吻了伊馮的手背。對於惡魔的祝福,她的臉漲得通紅,好像有一點相信了他的讒言。其後班西大步走回房間,狠心撇下面面相覷的兩位年輕女孩。

  「……上帝原諒她了,也請你原諒她。這傢伙天生就是個怪人,但不是壞人……我指『不完全』是壞人。假如她壞得透徹,地獄之火老早把她吞噬了。」

  「我沒說我生氣了,也用不著原諒……噯,你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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